清华大学 卢风
学习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每个人自幼咿呀学语，到小学、中学、大学，都在不断学习，时代和社会甚至要求我们终身学习。其实也并非现代社会才重视学习，中国有重视学习的悠久传统。但古人重视的学习与我们今天重视的学习有很大的不同。
传统中国社会是极为重视道德的社会。《大学》有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即从皇帝到普通百姓，都应努力通过学习而成为好人。古人把学习分为“学做人”与“学做事”。学做人就是学习礼仪道德，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境界；学做事就是学习各种技术或技艺，即学本事。不过古人认为，学会做人永远是根本，没有学会做人，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行。老师教学生主要是教学生学习做人，连许多匠人教徒弟，也优先教徒弟如何做人，良善人家教育子女也总是教导子女先学做人，再学做事。其实，做人与做事是分不开的。你当然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却在做人，你只能通过做各种事而做人，也不可能先花若干年时间学做人，再花若干年时间学做事。古人很强调道德的重要性，要人们时时警醒：你做的事是否正当、合适，是不是好事？所谓好人不过就是尽可能做好事而不做坏事的人。“先学做人，再学做事”，强调的不是学习次序，而是本末关系。学会做人是根本，而学会做事是末节，在学习中不可本末倒置。
现代人恰恰本末倒置了。他们大多极为重视学习做事，却十分轻视学习做人，即认为学知识、学技术是最重要的，学不学做人则是次要的事。人们重视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计算机科学和技术以及各种工程技术，重视学习金融、财会、营销知识及各种技巧技能，也重视学习外语。其实，这些知识和技术都是可编码、可存储的信息或程序，它们可以以纸质书的形式存储在图书馆里，也可以电子的形式存储在电脑和网络中。你需要用的时候可以去检索、调用，不需要用的时候即可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可笑的是，我们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这种知识。
其实，最值得我们追求的不是这种知识，而是人生智慧。智慧是不可编码、不可存储的信息，而是与每个人的个人生活不可分离的能力，它唯一的存储器是我们的大脑，甚至大脑也不能存储，只流淌在血液里，潜存于良知中。我们可把智慧大致分为两种：一是判断行动之对与错以及确立人生目标、发现人生意义的能力；一是灵活地做各种具体事情以及灵活地适应具体环境的能力，包括灵活运用工具和工具性知识的能力。不妨称前者为道德智慧，称后者为适应性智慧。你可以借助于可编码、可存储的知识去追求智慧，但死记知识绝不意味着你有智慧。例如，你可以去找一本《驾驶指南》以学习驾驶，但即使你把《驾驶指南》倒背如流，也不意味着你已学会驾驶，唯当你通过实际练习掌握了娴熟的驾驶技能且已把《驾驶指南》忘得一干二净时，你才真的学会了驾驶。又如，你可以通过阅读《论语》《孟子》《道德经》《庄子》《尼科马可伦理学》《理想国》《实践理性批判》等经典著作去培养自己判断行动之对与错以及确立人生目标、发现人生意义的能力，但即使你能把这些书背下来，也不意味着你真有这种能力，唯当你在读这些书而自有心得和体认时才可能获得这种能力。也只有这种能力才能让你受益终生。
我们耗费了很多时间，因为我们在中学、大学里学的很多知识后来在很多场合是派不上用场的。我们的适应性技能是在实际工作和实际生活中学到的，不完全是在学校学到的。正因为整个社会漠视道德智慧，所以，许多人没有是非观念和道德底线，也有许多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于是，社会腐败，分配不公，欺瞒蒙骗，刑事犯罪率上升，群发性事件频发，许多人心理不健康……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教育不应随大流，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应认清本末。如果我们希望社会有所改善，希望过有意义的、幸福的生活，我们就应重视追求道德智慧。我们应该更重视学习人生智慧，而不是只重视学习知识。有了人生智慧，我们才能明辨是非，过有意义的、充实的、幸福的生活。
2013年夏于荷兰乌特勒支
（作者卢风，1956年出生于安徽六安，1982年安徽师范大学数学专业毕业，1988年山西大学自然辩证法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1992年武汉大学外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毕业。现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系主任、道德与宗教研究中心副主任。兼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山西大学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