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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气(传奇)

高三文(3) 周艺璇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年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京剧《穆桂英挂帅》唱词

  这是一个悲摧的时代,又是一个英雄的时代。用这句话形容三十年的民国历史,当无不妥。说其悲摧,是因为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说其英雄,是因为中华民族挺起了无数脊梁。

                                            ——王学宾《民国底气》书评

  民国癸丑年二月,普乐园戏院在钱塘里(今二七纪念堂)建成,戏院为砖木结构,三面转楼,二层共1500个座位,是当时郑州规模最大,设施最好的一家戏院。

                                                 ——《民国历史》

正文

  师傅常教导我,一个人立身行事,当有底气支撑。底气足,则事业兴,道路广。

  唱戏亦是如此,吸气的“深”与“饱”是不同的,若大口吸,则腹中会有饱和感,然却底气不足。师傅说,用鼻微吸,就能吸得深。因而,练底气,便是每位戏子入门的必修课程。

  我本是在战乱之中被遗弃的孤儿,师傅外出巡演时发现了我,见我生得聪明伶俐便心生怜爱,正膝下无子,便好心收养了去。我自幼便跟随师傅学习戏曲,八岁便登台献唱。只是那时唱功还远不及如今娴熟,只当是做做样子罢。每每一曲毕后下台,便见着师傅敛眉肃目告诫我道:“你若当真无心学戏,便也罢了,只不过如此敷衍了事,将来如何成大器。”

  师傅与我不同,他生于戏曲世家,却因饱受战乱之苦颠沛流离,落得如今的落魄模样。只是还一心记念着百年家业,心心念念想寻一位继承之人,我深知他对我寄予厚望。

  待我及笄之年,已是元洪社最当红的刀马旦,这时普乐园戏院刚刚建成,我的一出《穆桂英挂帅》,英姿飒爽,场场爆满,连着两个月座无虚席。师傅说:“常人道戏子无情,殊不知这戏子原无资本露情于台上。”我停下了手中勾画眉毛的动作,柳眉微凝,一脸不解地望向师傅:“师傅何出此言?”“也罢,我们靠唱戏混碗饭吃而已,戏外的事情,我们可管不着。”语罢,师傅叹息拂袖离去。

  我敛眉不语,上台唱戏。我自然知晓师傅语中的深意,如今这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人心动荡,官宦腐败无能,那些在台下鼓掌喝彩的官老爷们,整日贪欢寻乐,百姓苦不堪言。

  一曲罢,荡气回肠,满堂喝彩。

  郑州已经数月没有安生日子过,来看戏的人却是只增不减,我端坐在梳妆台前卸了妆容,一脸忧忡之色。

  彼时我正值桃李年华,未曾婚嫁,每当师傅向我提及此事,我都是一贯地淡然道:“我只管好好作我的戏,我们唱戏的,哪里还轮的上谈婚论嫁。”师傅每每听罢不语,时日一长,便也不了了之。师傅待我视如己出,我更是心疼他年迈,暗自下定决心守其终老。

  这日清晨醒来,如往常一般梳洗打扮一番正欲赶去戏院,在半途中便得知戏院近日关闭数日,不对外开放。心生疑虑,仔细打探了一番才知晓,原是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各地人心惶惶好不安宁,哪里还有心思听戏?接连数日学生纷纷走上街头,抗议游行。声势浩大,爱国情绪迅速蔓延,郑州的学生运动也开展得如火如荼。

  只是这戏院一关,便影响了生计。这件事想必师傅也是知晓的,每每有人慕名前来听戏,师傅却总是一番说辞婉拒,也有官宦人家叫元洪社的人去唱戏,师傅便卧榻装病。我问师傅为何如此,他严肃道:“从前唱戏是为了混口饭吃,如今国家危难,关东地区更是民不聊生,他们倒还有心思听戏,你那一出《穆桂英挂帅》,听着倒成了笑话!”师傅是有骨气之人,断不会在危难时刻屈于官宦之人,远处零乱的枪响和惨叫声,是军阀和政府在严厉镇压游行示威的学生群众,听着直叫人心惊胆颤。

  眼见着元洪社的生意愈发寡淡,师傅也愈发清瘦,我心急如焚,却也无济于事。随后些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征得师傅同意后,索性就在自家院里搭了一个戏台,偶尔唱上两曲维持生计,这一唱便是一年之久,只不过我的那曲绝唱《穆桂英挂帅》,再也无人听过。

  民国九年庚申年6月9日,直系军阀吴佩孚部由湖南撤兵至河南,是日抵郑。自此,河南渐被吴所控制,赵倜权利日渐消弱。

——《民国历史》

  窗外残阳如血,接连数日城内城外枪炮声不断,惊吓得人人提心吊胆。

  一夜战斗之后,残存部队精锐收拾殆尽,翌日清晨,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这日忽降一场小雨,将郑州城洗刷得清明。

  我除去了院中灰尘杂物,立身调整气息,作戏之人当日日练习底气,不可骄,不可傲,不可气馁。师傅的教诲萦绕在耳中,却突然听到院外大门“嘭”的一声响,像是被炮轰开了。睁开了眼,见一众端着长枪的士兵鱼贯涌入,朝我厉声喝道:“你可是元洪社的人!”我愣了一愣后,挺身道:“正是。”为首的士兵像是听得了满意的答案,继续朝我嚷道:“今日少帅府中有喜,赏你们脸叫你们去唱上一曲,快点打点行装,随我前去,唱得好了自然少不得你们的好处!”我听罢目光一黯,黑眸凛冽得似要望穿人心底去,随后淡然道:“甚好。”正欲转身回屋,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句厉声呵斥:“不去!”回过身后才看师傅背手而立,一脸肃目地站在屋檐下。那为首的士兵听见后剑眉倒竖,厉声道:?“你说什么!”师傅立直了身子,重复正色道:“我说,不去。”那士兵立即一顿长鞭落下,重重顿地,当下啐口痰,骂道:“你这老头,不过是一个唱戏的,若不是承蒙少帅抬举混口饭吃,如今早就流落街头连狗都不如了罢,哪里还轮的上你这老东西在这挑三拣四!”说罢就扬鞭作势要挥向师傅。师傅敛眉肃目,上前一步道:“戏如人生,我虽一生以唱戏为生,倒也无怨无悔无愧于心,倒是那些官老爷们,享尽荣华富贵却不知人间疾苦,在国家危难时刻还不知以大局为重,我虽为戏子身份低贱,却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师傅说罢正欲拂袖离去,只见那士兵突然恼羞成怒,连着三声枪响震破天穹,凶神恶煞挥舞着皮鞭道:“好,今日我便毁了你这元洪社,看你这老东西哪里还来得神气猖狂!”语罢一群人蜂拥而入,顷刻间屋内杯盘狼藉,往日师傅宝贝得紧的戏服、盔头都被乱砸在地上,不解气地还要跺上几脚,我目中一痛,不及动唇,只见师傅伸手紧了紧我的衣袖:“知秋,罢了。”“师傅!”师傅眸子如死水般寂了一寂,不欲与我说个明白,只是面色苍白如雪,身体止不住轻轻颤抖。

  见师傅这般模样,那为首的官兵满脸得瑟:“老东西,你方才不是神气得很么!看见没有,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若不是你走了狗屎运得了少帅赏识,你以为我今天会留你一条狗命不成!”师傅打断了他那刺耳的笑声,面无惧色道:“我程某人一生清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那人正欲发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而凑近了师傅笑得奸诈:“你这祖宅是你祖上留下来的唯一的念想了吧,你说若是我叫人一把火烧了它,你祖上在天之灵,是否会怪罪你一个不忠不孝之名呢?”

  转眼间我与师傅四处辗转已数月之久。那日那一行人走了之后,师傅独自一人在祖屋院中伫立了良久,火光接天映得他的脸上沟壑深浅,明眸死寂。那般绝望愤慨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

  九月,荥阳霍乱流行,几遍全境。师傅身体本就虚弱,加上这深秋将至,风餐露宿,疫情蔓延,便一病不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我想尽了办法,四处求医问药,也抵不了师傅日渐消瘦的躯体,临终前,师傅把我唤到草榻前,对我说起了他生平从未告诉过我的故事。

  师傅本姓程,生于戏曲世家,他的祖父辈一代更是饱受战乱之苦,那时家中男丁皆被征兵抗敌,只留他父亲一人与女眷独守家中,若不是其父年幼免于迫害,恐怕程家就要绝后了。只是这程家世代以唱戏为生,哪里是当兵打仗的料,数月过后便传来征兵者全都战死沙场的噩耗。那几场战役打得辛苦,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战败后《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的签订,更是让百姓对清政府的软弱无能绝望透顶。巨额的赔款分担在百姓的头上,程家的所有积蓄更是被洗劫一空,家道中落之时,师傅便出生于世。

  师傅自幼便体会民间疾苦,懂得国家之耻,更对外敌内贼恨之入骨,只可惜满心抱负无处施展,又肩负着把程家复兴的沉重使命,只好每日咬牙坚持,刻苦练习,终有所成。

  师傅说到这里,问我:“知秋,你可知晓为师为何将你取姓为叶?”师傅捡到我的时候,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他只好为我取名。因在秋日拾得我,所以取名“知秋”,至于为何不随他姓,我便无从得知了。我摇头,诚实道:“徒儿不知。”师傅缓缓道:“叶落知秋,落叶归根。知秋,无论你走到哪里,在做些什么,都不要忘了,你的根,是中国人。”师傅说完这句话,猛烈地咳了几声,随而就咽气了。

  师傅离开的时候很安详,我没有哭闹,在秋夜里静悄悄地安葬了师傅,然后独自一人在坟头跪到天明。

  三十有三,半老徐娘。

  不知不觉我独自在上海竟也生活了十年之久。

  十余年前的九月,抚养我成人的师傅与世长辞。如今我在上海的一家戏院工作,只是再也未曾登台献唱过。现如今不比从前,电影院、话剧社比戏院来得更加火热,无人闲心听戏,我的工作便也清静了许多。隐姓埋名,忝以温饱。

  这日是师傅的祭日,却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多年来再也没有回过河南,去过郑州,更没有到过荥阳,亲自看望过师傅一眼。满心的愧疚与思念,倾夺出眶。晨光熹微,便有卖报的孩童在弄堂口外叫卖:“九一八事变!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即将沦陷!东北三省即将沦陷!”我惊得从睡梦中睁开了双眸,僵住了神色,师傅所担忧的,终究是躲不掉。

  东北地区即将沦陷,大量日军若是南下,上海保不保得住也……想到这里,我肃穆了神色。

  闻得了消息的市民们举头痛哭,更有甚者打点行装欲举家南迁。

  四月后,东北地区全面失守,同月二十八日,日本侵略军袭击上海,制造了一二八事变。驻守淞沪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伤亡惨重。

  这日清晨,我早早地搭好了戏台,勾画着眉毛,镜中原是明艳照人的俏脸发散珠黄,我只好细细妆扮。

  忽降一场小雪,将上海银装素裹,处处皑皑茫茫。

  英姿飒爽游弋出场,时隔十余年,当在生死存亡之际再次唱起曾经的绝唱时,更是荡气回肠,热血沸腾。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一曲久违的《穆桂英挂帅》,自然是赢得了无数喝彩。

  雪愈下愈大,漫天纷飞之势,如巨兽抖落的绒毛,纷纷扬扬地遮蔽着视线。

  一曲毕,台下的人意犹未尽,台上的人迎风而立,缓缓道:“我的师傅常常教导我,人有底气,则事业兴,道路广,国有底气,则民生旺,国力强。如今日寇侵华,谈国不国,谈家不家,无国何谈家,千年基业,将毁于一旦,生死存亡,有底气的国人挺起脊梁,用血肉之躯铸就了坚不可摧的城墙,这便是国之底气,有了底气,便可挺胸抬头!”

  一席话,道尽了心中的愤恨与热血,师傅临终前对我的教诲,依旧谨记于心,不曾相忘。

  我的根,是中国人。

番外

  1937年7月7日夜,卢沟桥事变,随后日本十万陆军入侵中国,北平、天津相继失守。

  同年八月,中国共产党制定了动员全民族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的人民战争路线,即全面抗战路线。

  1937年8月13日,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威胁南京。

  10月,日军攻入上海市区,副团长谢晋元率四百多名官兵,坚守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孤军奋战四昼夜,歼敌两百余人。

  11月,上海失守。曾红及一时的郑州名旦叶知秋不顾战乱,坚持为死伤士兵及家属唱曲饯行,不料日军突然闯入,身中十余弹身亡。

  十一金秋,叶落归根,时年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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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5-04-02 16: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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