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理（1） 汪璇
夜已入人定，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懒洋洋地洒进卧房。若不是仍有公文亟须处理，苦丁轻酌，细品月光也算是一种情调。
平淡如水，这是旁人对他的印象。杯中苦丁，水面平静，微抿一口，大概这就是他偏爱的味道。
笔尖淌过纸页，A4纸一张又一张。外人眼中的他声名赫赫，这样小的工程完全没必要躬身为之。右下角工整地划一个“10”，是稿纸的页数。顿笔处，仰首思故人。
红粉知君，她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念念数十载，每每思卿面。
大概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吧，工程系和文学系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大一新生的联谊活动上，他认识了她。
那时的他阳光开朗，广交益友，她温文尔雅，不善言辞。初识之时，他俩的对话平淡得像杯子里的苦丁茶。
国外大学的本国留学生少之又少。词汇量的匮乏，使得她只有他一个异性朋友。即便如此，他和她的友谊也没有如料想中那样日益深厚。
直到，他们学校工程系设计的钢桥塌了的时候。
学校没有追查到人，只是让整个系承担责任。他拿到分析报告，看着出问题的部分。他明白是自己的计算失误让数百个家庭毁于一旦。虽然学校没有给他多少压力，他却早已活在内疚的阴影里。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应继续学习工程设计。
她是趁工程系老师去上课时，去了他的寝室。寝室门边卧着的猫看着她进入，酒气熏得连它也不愿同他亲热。轻轻推开门，门下钻出的蟑螂并没有吓到她，似乎她早想到了要面对这些。工程系的颓迷显而易见，但严重到翘课的也只有他一个。
轻轻码好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打扫房间几乎用了一个上午。揭开乱糟糟的被子，突然睁开的眼睛布满血丝。胡碴横生，面目可憎。见他又要沉沉睡去，她便轻轻将他唤起，手中早已多出一杯淡苦丁。苦丁卷上下浮沉，似在嘲笑堕落之人。
几个月是她陪着他走过来的。后来他俩成双入对，好得像夫妻。他大概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她也被他大方的性格所感染。
心所向处，遍地开花。
夏天的午夜不甚喧嚣。鲜闻私车匆匆驶过柏油林道，水面偶尔飘过的阵阵轻风，带来了玉兰花香，也带来了昆虫交响乐团的“丝竹箜篌”。
当初移居此处，能在僻静之处沉溺思考，是他选址的重要因素。让他感到首身接处酸涩乏力的，是纸张右下角的“28”。抬起头，水面涟漪，粼光朦胧。
六月的空气总是弥漫着离愁之殇。那年他们毕业后回国，在山中江城落地。她溯江而上，他沿江而下。分别于港，执手相看泪眼。没有紧紧相拥，亦无抱头痛哭。客舟将发，她塞给他一包苦丁，颦蹙间赠言：“淡然似水，味深四溢。觉之微涩，苦入其中”。
江水不若滚滚，慢慢淌过山口。带走了离舟，带不走离愁。分别后，沿江而下的他在国内读研。幸得机缘被某知名工程师赏识，做其助理，再后来名声大噪，成为行当里鼎鼎有名的大工程师。
窗前闲望，玉兰也是开了有数十回。夜半花香，颇为清幽沁脾。水笔划过，计算确已进入尾声。
核算。
出错？
“17页”之后所有稿纸没入纸篓。数十年来，自己手中过的工程再无废弃，“工程建造不同于文学创造，”导师的话早已铭刻于心。
苦丁早已沉底。浅抿一口，重拾算笔。
鸡鸣之时，晨曦微露。淡青的空中浮着流月，若即若离，时隐时现。桌上将见底的苦丁闪烁着，倒影中似有明媚的脸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