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文（11） 吴越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这么一句话：“我们继续奋力向前，却如逆水行舟，不断被推回往昔岁月。”这是错的，我只能说，这是错的。谁也不能回到过去，因此我只好在记忆的夹缝中挣扎，偶尔想起远在地球另一边的他，还有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那个小女孩。
听说，太阳、月亮和地球移到一条直线上时，就能看见黑色的太阳。我曾洋洋得意地仰起头这样说道，向他炫耀着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天文学知识。而他猛一拍我的前额，给我打了个仰倒：蠢货，那叫日食！我愤怒地朝他龇牙咧嘴，又懵懂地问，那是什么？他扶额，不耐的神情表示他懒得向我解释。我正打算缠住他，逼他告诉我那究竟是种什么东西，这个时候我妈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隔壁响了起来，他笑着推了推我的肩膀：哎，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呢！我顿时不高兴地拉下脸来，手插进兜里，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
他大我三岁，住在我家隔壁，房间里堆满了天文类的杂志书籍，墙上贴着关于宇宙的海报。成绩单上的他一骑绝尘，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而现实生活中，他不过是一个古怪、偏执，还动不动爱朝我发火的臭哥哥。我俩起初谁也看不上谁，还是因为我妈的撺掇，以“避免我遭受某些坏孩子的毒害”为借口，让他带着我玩，一到周末就把我往他家赶，眼里丝毫不把我当个女孩看待。她想象不到的是，我在学霸的屋子里不仅学习一点没有长进，游戏技术却突飞猛进。而据我估计，他也乐得我这个便宜妹妹，这样他的游戏范围就囊括了单人游戏和双人游戏，还能偶尔拿我当跑腿的小跟班使来使去，他自己则能在茶几上翘着二郎腿，活像个二大爷。
有一年暑假，恰好他在外面报了美术兴趣班，我也找到恰当的理由翘掉无厘头的小学课外班，投入兴趣班的怀抱，在兴趣班的周边野来野去，四处留下“小霸王”的威名。就只有他，帮我把盒子里的手指头粗的油画棒前端削地如同绣花针一般细，然后骂一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看你是小王八还差不多。
我怒从心头起，端起“泼妇”的架子来，结果他落荒而逃。我得意极了，嘻嘻哈哈大笑着乘胜追击，手里挥舞着一个调色盘当做武器。忽然间，天色好像暗淡下来，我还以为是楼道的灯坏了，结果出了门，只看见他站在路边，面色凝重地盯着天上，我抬头一看，吓得大叫出声：
哇——世界末日!——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嘘!安静，这是日食。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胆子又大起来，抑制不住好奇心，对着天上细细打量了起来。周围人都纷纷拿出相机抓拍，一时之间快门声响成一片。只见醺黄的日头缓缓地被一个黑影遮盖，就像和我一样也被这高温热怕了，想找一块遮阳布把自己盖上。那个巨大的黑影也不推辞，渐渐地移到了太阳的中间，只留下边沿的一圈光环。妈呀，真是黑色的太阳！我震惊地说。
快乐的暑假时光很快过去，除了阴险毒辣的开学考试，我没想到我还要面对的是我们的离别：他的父母为了他，毅然决然要举家迁往美国，他默然接受了这个安排，接着便来通知我。
我惊讶地瞪大眼，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半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虽然当时年纪小，但也隐隐觉得可能以后都见不了面了。人的第六感总是惊人地准确，我翻身下床，爬到桌子上，抱着从他那儿顺过来的地球仪，转来转去地看，然后发现中国和美国中间隔着一整个地球，当即决定这辈子再也不要原谅他了。
现在想来有趣之余还有些可笑，大概在孩子的眼中陪伴的价值要比未知的异国的辉煌要大得多。但是我独自怄气丝毫未能改变大人们早已做好的决定，于是他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带着一丝绝情和始料未及。隔壁新搬来的阿姨带着一个傻头傻脑的蠢儿子，眼镜片似瓶底般厚，耷拉在扁平的鼻子上，鼻涕会随时从那对深渊里钻出来，又随地被他用脏兮兮的袖口擦去。这回连我妈也不叫我到隔壁家去玩了。
我从没有想过我会想他。但在二零二零年六月二十一日，那种思念感头一次在人前抛头露面，山崩海啸般朝我席卷而来。就像是深夜里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醒来，而肚子里饿得似乎要裂开一条口。我坐在出租车上，若无其事地刷着微博。司机忽然惊叫一声：哎呀，快看！惹得我抬起头，这才发现整个世界的光亮都被压低了那么几度，把头伸出窗外，只见太阳上半盖着一个黑影。
混乱中快门声响成一片，街边恰好跑出来一大一小两个牵手的孩子，他们带着近乎感叹的心情盯着天上那轮日头。我看了却只觉得扎眼。
司机疑惑地问：哎，怎么哭了？我没有告诉他，我今年十六岁，终于记住了“日食”这个词，我知道日食是因为太阳、月亮和地球移到一条直线上形成的。但是笼罩全中国的日环食，现在的美国看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