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组 谢长青
日子像睁开眼的婴孩,让人欣喜。滋溜一口,他又喝下一杯烈酒,独自咂品着。日子好了,也车到码头船靠岸,退休了。跷着二郎腿,小酒怡口的惬意中,一恍惚,往事历历。
1
九十年代初的盛夏,日头眩晕成一个白花花的大托盘,刺得眼眯成一道细缝,汗水一渍,便有了气喘吁吁的大汗淋淋。还得走,他有点头晕目眩了。
南方七月的天气,又是骄阳似火的午间,太阳霉花花地照着,柏油马路粘粘的,稀乎乎地发着油光,大街上的行人、车辆也喘趴着,少了平素的喧哗。
也好,正便于他赶路。
一辆公共汽车从身边停下来,他望了一眼,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坐了,热,还是走愉快。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时针指向了两点。他没有忘记,两点半上课,但他不能放弃这半个小时——只剩一个商场了。
“冰棍——”路边的叫卖声又传入了他的耳鼓,他顿感口干舌燥,迟疑地停下来。
十二点出来,两个小时没有喝水,喉咙挣扎得已经冒烟了。他想喝杯茶,哪怕是白开水——通街都没有,甚至冰水也没有;他想吃片西瓜,要买就是一个,没有人零卖;他想买根冰棍,路旁冰箱和冰柜里的冷饮多的是,五角的冰砖,七角的雪糕,九角的可乐,哪有那廉价的玩意!瓜果摊、冷饮棚他问了几个,都被打发出来了。经验告诉他:看而不问,行注目礼。这次,他又如法炮制了。
小卖铺的老板看了看他,剥开一块雪糕,缓缓地放进嘴里。
“买一根冰棍。”
“没有!”
“刚才你不是喊‘冰棍’吗?”
“那——是——冰——砖。”
“开一瓶可口可乐。”他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一屁股歪在摊点的凳子上。
他的心飞回了家里,飞到了三岁的女儿身边;三十岁了,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他能不疼爱吗?
他是L县S镇S中学的教师,在离家二百里外的省城H市上函大。
临行的那天晚上,他早早地带着孩子,躺在凉床上纳凉。那天晚上,也只有那天晚上,他才特别地怜爱孩子。仰望着闪烁的星辰,他神采飞扬地向孩子讲着那些美丽而动听的故事:天上牛郎配织女啦,月宫的嫦娥啦……孩子也受宠若惊地依恋他。睁着圆圆的眼睛,听着、笑着、闹着,不时地说:“爸爸,你真好。”
“爸爸,你明天还讲故事吗?”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快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妻子把毛巾被盖在孩子的身上,脉脉地望着丈夫;丈夫默默地望着孩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爸爸,你真好。”怎么,爸爸不好?是啊,爸爸没有尽到做爸爸的义务,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爸爸一天到晚不是备课,就是改作业,不是开会,就是家访,几乎想不到你,很少带你玩;爸爸上课的时间,妈妈上班的时候,你只能在操场玩;爸爸买书买报,一花就是好多钱,却从未给你买过一样玩具,甚至连你要辆小汽车的小小的愿望也没有得到满足。想起小汽车,他难过地低下了头,近乎流泪了。
两个月前,妻花了五角钱买了一辆袖珍汽车,孩子爱不释手,整日拿着不放。不料,郊外玩耍时汽车掉进了水里。他和妻都下水了,就是摸不上来。孩子哭个没完没了,他们只好答应再买一辆。有一天,他们带孩子上街,孩子在商场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了玩具汽车,嚷着要买,高低不走。熟识的营业员已把汽车拿给了孩子,他也正准备付钱,妻子却执意不从,因为看到了二元五角钱标签,那时候,这个价格于他们家,无疑是贵的。他们只得把打滚的孩子抱回家。一路上,他只好哄她:“那车不好,爸爸给你买好的。”……此后,只要他上街或出差回来,孩子总要吵闹一阵,找他要更好的小汽车;而他也留心了很多次,到底没有看见那五角钱一辆的汽车。
这一次,他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实现孩子的愿望——也是他一家人的愿望。
“你怎么啦?”妻关切地问,打破了夜的宁静。
“我好累。”他搪塞道。
“明天不走了吧?”
“走。”
“钱,够用吗?”
够用?七拼八凑,连独生子女费在内才二百零六元。(独生女每 月六元,他们每年领两次,因为每年面授两次)但学费二百元是要交的,二百里路的车费是要付的,二十天面授是要吃和住的。
妻眨巴着眼睛,望着丈夫;半晌,丈夫也没答话。
“家里还有三十六元,你先拿去吧。”六六三十六,这半年三十六元的独生子女费是万万拿不得的。
“我拿去,你怎么办?”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用完了。
“我自有办法,米是现成的,泡菜还有一罐子,爱国女子储蓄费也快到期了。”争了好一阵,妻子终于拗不过丈夫。
“我不勉强你,但别忘了给孩子买辆玩具车。”
……
第二天早晨,他拎着轻轻而重重的提包,悄悄地踏上了征程。
第七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张来自家里的三十六元钱的汇款单。
2
“还要点什么?冰咖啡、冰牛奶?”老板的吆喝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意识到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不要了,不要了。”他一面应,一面起身,一面付钱。
时间已是二点五分。他焦虑,叹息,心烦意乱。难道全市都买不到一辆玩具车?
为了这辆车,他连续跑了三个中午,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时间总和达七个半小时;为了这辆车,他问路十二次,走商场九个(还剩最后的银河商场) ;为了这辆车,他买市区旅游图一张,乘公交车二次,吃西红柿一斤,喝汽水一瓶,共花去人民币二元一角四分。但是一无所有,一无所获。难道全市真买不到一辆玩具小汽车?
太阳丝亳没有同情心,依旧刻毒地追逐着他。汗水顺着鼻翼流下来,流进嘴里,腥腥的,涩涩的,咸咸的。他摇摇晃晃,恍恍惚惚,走到了面临选择的十字街头。他想回校了。但时间已逾二点十分,即便回校也迟到了。愿望没有实现,他心里不踏实;东西没有买到,跑了一身臭汗,白花了二元多钱,他觉得窝囊;更何况孩子期待的神情浮在眼前,妻子郑重的嘱托响在耳边呢?一不做,二不休。走!到银河商场去。
银河商场是H市最大的商场。楼高五层,地下一层。他大步流星地从二层直找到五层,谁知儿童玩具却在地下一楼。他下到这眼花缭乱的地下商场,走到这目不暇接的玻璃柜台前,先看标价,后看玩具。智力玩具、电动玩具、惯性玩具……几百元、几十元、几元……一辆四元五角上海产的惯性玩具车,映入眼帘,他的眼睛陡然一亮,迅疾又黯淡下去,后悔不迭:不买吧,孩子抱住自己腿怎么办?妻子问起自己怎么交代?偌大的城市怎么会没有小汽车?买吧,价格太贵,比先前丢失的贵九倍,比家乡的贵近二倍。他立即又恨起来,恨妻子的小气,舍不得二元五角钱;恨自己未能当机立断——如果当初买了,便宜不说,孩子早弄到玩了,自己也不至于悬心这么多天,跑这么多路,白白浪费这二元多钱。他又觉得很悲伤,对不起可怜的孩子,孩子的这点要求都未能满足。孩子的玩具是钱,自己抽烟就不是钱?自己买书买报就不是钱?自己每年花去几百元上函授就不是钱?思维早已紊乱了,他不得不暂时冷静一下。
他走出大厦,坐在街道的一隅。看着穿梭的车辆,如织的人流,越看越气,越想越恨:他常跟女儿说,世界上有很多轿车,三岁的女儿也要轿车;他又哄女儿,你还小,开不好,等长大了再要。那时候,家家有车,爸爸给你一辆“红旗”轿车。怎么,现在连一辆玩具车都不肯买?
看着进进出出的顾客,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做什么工作,拿多少薪水?为什么能买高级玩具,为什么有钱买彩电和冰箱?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坐在这里?怎么这样寒酸,这样地捉襟见肘?
一种逆反的心理驱使他返回商场。店大压客,他是知道的。他轻声地喊:
“同志,把四元五角的惯性汽车拿给我看看。”
“嚷什么?”营业员不耐烦地走过来。他小心谨慎地接过汽车,看着、摸着、抚弄着,总觉得轱辘不够灵活惯性不大,于是央求着换一辆。
“就这一辆了。”年轻美貌的女营业员冷冷地说。
“明明好几辆,怎么说没有呢?”
“要买就买,不买拉倒,磨磨蹭蹭,看你那酸相!”她显然被激怒了,桃花脸上渗出了冰霜。
“买!”他声音提高了八度,惊动了四周的顾客;他摸出所有的零钱也不够四元五角,他不得不掏出唯一的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了。
“哟!吓我呀,找不开。”她阴阳怪气地说,收起了玩具。
“话说清楚,卖不卖?”他火了。
“不卖,怎的!”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转身就走。
“你敢不卖!”士可杀,岂可辱?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桃花姑娘先是一怔,随之大呼流氓,接着“叭叭”两记耳光。
“唰唰唰”,人们蜂涌而至,筑成了扇形的围墙,他破天荒地成了示众的“流氓”。
3
银河商场的领导平息了这场风波,为他摘掉了“流氓”的帽子。但那巴掌的印迹还留在脸上,那“酸相”就像影子一样随着他。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了。
玩具汽车终于买到了,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但并不见得高兴,想起临行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一丝颤动从心头掠过。
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早早结束面授,速速回家……
流年似水,光阴如箭,近三十年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当初为一件小玩具惦念不休的闺女,早已研究生毕业成为一名科技人员。日子舒心了,早年间牙口里俭省的烟酒,又被孩子们哄着,拾成老了老了的一个乐儿,真好……想到这,他滋溜一口咂摸下满满一小杯酒。不好多喝,他放下杯子,抬手看看腕上的劳力士表,笑了:该去幼儿园接外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