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理(10) 王成宝
初三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将近十六个平方的出租单间,每天梗着脖子看一屋子的狼藉,做备战中考的题目。进进出出走在溅了洗衣粉泡沫的水泥地面上……
这凌乱着教参、短袖和暖瓶的小窝里,最整洁的一角就是临着床的墙上钉的一块隔板,我在那上面码了几本书:住院时看的《神秘岛》、栽秧时认识的画家送的《小窗幽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青年近卫军》、从姐姐要卖的一麻袋书里解救出来的《许地山散文》以及在流动书摊上淘来的《哈姆雷特》。记得翻那本精装《哈姆雷特》的时候一见是卞之琳与曹禺的合译,二话不说就付钱了,这算是”买珠为椟”了。在那块隔板上,每一本书背后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一段悠闲的回忆。
同窗阿罗,那时也蜗居在这样的一个单间里,而且就住在我楼上。他来过我的住处,曾经倨傲地评论过我的书:“许地山又不是什么名家”、“曹禺倒好玩,译的什么‘柔蜜欧与幽丽叶’”……
在班里,他坐我前面,一直看不惯我。我呢,烦他整天大声嚷嚷,好似见得班里鸡飞狗跳才顺他意,我烦他叫我“矮冬瓜”。
班里有个姓郑的女生,阿罗特别喜欢拿她开玩笑。
有天上语文课,老师不知怎么就提到了《长恨歌》。下课了,阿罗扭头对我说:“阿郑要是生活在唐朝,估计杨贵妃也会失宠了吧?”
他的声音估计即使是隔了三排座位的阿郑也听得分明了。
我冷冷地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阿郑。
阿郑成绩很不错,个子稍矮,留着蓬蓬的短发,长得胖乎乎、肉嘟嘟的。当时我看到阿郑听到这句话后脸色一下子震怒了,她愤愤地瞪着我们俩。看来阿罗的玩笑是过火了,我却也诧异竟被他连坐招来恨意。
阿罗被她瞪得不舒服,又冲着她说:“我讲的不对啊?你胖得像老母猪样,唐朝以‘肥’为美,你当然得宠了!不信你问王成宝!他读的书多,知道!”
我这时也很愤怒了:这话对阿郑来说太过分了,又信口雌黄地编造事实拉我下水,可恶至极。
然后,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森然气息在荡漾,姓郑的女生眼圈红了,接着是怒焰喷薄。
向着我……
“就你还读的书多?太不要脸了吧?你写的那几篇渣的要死的作文像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一点个意思都没有!我们班也就是你跟阿罗这样的流氓不知道尊重人!”
说完,她哭了。
先是小声地抽泣,然后头埋在臂弯里,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她哭了好长时间,任凭周围的其他女生过来安慰都不理睬……
我,木木地坐在座位上,只是在沉寂,不知道应当做什么动作。
好像忘记了去觉得委屈,也没留意到一瞬间周围的旁观者齐刷刷地向我投来芒刺般的目光,更没留意到阿罗还在碎碎念些什么……
我是在疑惑,不住地疑惑,疑惑到忘记自己刚刚被人误会,也忘记去向她辩解。
她怎么会这么生气、这么伤心?平日里柔声细语的她怎么会这样地歇斯底里?我哪有不知道尊重人?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她胖得可笑并因此嘲笑过她,但为什么她像是认为是我在怂恿别人把她和杨贵妃联系起来?
我终究忘不了那道怨恨的眼神,忘不了姓郑的那个女生从光亮的近视镜片后射出的怒意,对我说:“是你的话,只配在我面前自惭形秽。”
为着什么,千千万万遍:“流氓”、“又臭又长”、“尊重”、“不要脸”、“读过几本书”、“变脸”、“好虚伪”……
一遍又一遍地拷问,渺小,遥远,幼稚……
一遍又一遍,这些话是多么伤人心。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她哭泣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难受,我替她难受,也替我难受,难受得忘不了。
或许,我是伤到她了,当我面无表情听着阿罗的话时我就是在伤她了,当我觉得自己蒙冤时我就是伤到她了。或许,她痛哭是因为怨恨自己总是这样胖,怨恨自己不是天生丽质的好面容,又或许是怨恨同为常常被人取笑外貌的我只是呆坐在座位冷眼旁观。
哀与怒的仇恨,可以是针对所有的人,可以模糊不幸和不争的界限,可以置哲理和道义于不管不顾。而我,明明是她之前一直交好的朋友,明明深深厌恶这歹毒的玩笑,为什么不去制止那嘴贱的混帐,去发泄积压在心里的怒气?我本可以那样做。
为何要沉默,任气力散做游丝风逝于沉默间?
这种时候不晓得是不是应当引用鲁迅先生的名句了。
可惜,别人的话,再怎么淋漓也道不尽自己的心意。
多久不再疯狂了,谁记得呢?
只记得后来,糊糊涂涂的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高兴或是抑郁时都会忽地想一遍她的一举一动,过了多少年,一直都没有想通,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对我那么生气? 胖一点又怎么了?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一个令人厌恶的男生的话?
想不通,因而这是我难忘的事。铭记大概是源自后悔的积淀,脚步也愈发沉重,误解即使被格式化,也总会有个似是而非的回收站强迫念头再受一遍极刑。一刀两断,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能笑得特别暖心的朋友,因由是我的粗枝大叶。当我们感知到他人的苦难时,对他们有怎么样的期望都可以,因为那不是自己的苦难,膘没长在你身上,你也不用陪着污点过一辈子,所以能漫不经心地嗤笑于多愁善感、小题大做,但若“同是天涯沦落人”,丝毫的眼波流转都是那么触目惊心,可惜我是后知后觉。我的悔,一瞬间的懦弱就判下了终生监禁,可是到头来,要怎么做能弥补她的伤心呢?
究竟要怎样去自如地挥手,问候,微笑,鞠躬,帮助,给予,感激?要怎样去平心静气地交流、毕恭毕敬地请求?要怎样去向父母,姐姐,伙伴,呈递久违的、完完全全的内心?要怎样去清醒、去飞越、去昂扬向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那件事以后,每次我要拼凑个牵强附会的故事时,不知怎么,我都会想到用一个姓郑的人作为主角,仇恨不共戴天或是“一往情深深几许”,都是“一个姓郑的女生”。
编出来的,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一切都是无关紧要。
几年过去了,我和她偶遇,那是在飞驰于312国道的返程中巴里。
打招呼,也算是寒暄了几句。绕来绕去,又提到了当年那件事,她说她早就不太在意了:对我,过错就是过错,全然忘却,何来原谅可言?
是啊,我还是被她冤枉着。
几年不见,她应当是没有想过控制食欲。不过是骨子里有点泼辣,心眼其实不坏。
再后来我壮着胆子问了她一个让我显得特别特别傻的问题——“我写的作文到底怎么样?”
她温和地回答我:“感觉……你想写,但是有时候写出来收不住…… 你用的词够不上你想要的高度……反正我当时在办公室看的时候,觉得不大通顺……婆婆妈妈……话多……讲真的,看过之后觉得你读的书太少,想的又太多……很多事情你都不懂,你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答案还能这么敷衍。
站起身望向窗外,华灯初上,客车汇入一片车水马龙。
曾经熟悉的大街,这么快就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