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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曲同工的悲歌——试论阿Q与祥林嫂的“反抗”

语文组  周以和

对于小说名篇《阿Q正传》和《祝福》,我们在讲授时必然要作人物形象分析,而在进行这种分析时,又都免不了要涉及阿Q和祥林嫂的“反抗性格”问题。有一种简单的分析认为:自轻自贱的阿Q纯粹是个窝囊废,通身是卑怯懦弱,相随他的只有欺压凌辱,在他身上不可能拥有反抗精神;而勤劳朴实的祥林嫂一生多次与自己的命运相抗争,倔强而坚强,具有明显强烈的反抗精神。

  果真如此否?

  我们认为,反抗表现为行动时应该是由意识支配的。怎样的意识必然产生怎样的行为,具备反抗意识才能表现出反抗行为。换言之,不具备反抗的意识便不能做出反抗的举动。意识是特定的社会存在和长期的现实积淀使然。它是有类别的,我们通常称为“有意识”和“无意识“(也称下意识)两种。前者支配下的行为是自觉的、主动的,后者支配下的行为则是不自觉的、本能的。

  入选进中学课本的《阿Q正传》是节选,节选自原作的七、八两章《革命》和《不准革命》,描绘的是辛亥革命爆发期间一个乡村一一未庄的革命风波。革命的消息一传来,假洋鬼子害怕,秀才老爷们恐慌,中产阶级惶恐,一般村民狐疑……阿Q呢?阿Q是亢奋。他振臂呐喊,“革命也好罢,”“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未庄人在革命之下那种“可怜的眼光”,更坚定了阿Q革命的信念,他一路威风凛凛地打过去,一时身价百倍。

  阿Q是谁?是生活在中国农村的一个贫雇农,“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一贫如洗,贫得连家中“四壁”也没有,只得栖身于社庙。阿Q的经济地位决定了他憎恶权势、向往革命的内在意识。对于革命,阿Q怎能不亢奋呢!他要借机改变自己一贫如洗的经济状况,改变自己备受欺凌的政治地位,土谷祠的一番梦魇,实质上就是阿Q“打土豪分田地”的宣言!

  诚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贯穿在小说始终,但作者以其思想家的深邃指出了阿Q革命的必然性:“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命运,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①

  祥林嫂的故事同样发生在辛亥革命期间,旧历的年底集一切传统习俗之大成,贫苦出身的祥林嫂因为“不干不净”的缘故,在人们的眼中尘芥不如,在那吉祥喜庆的氛围里更是多余的了,只有走向其真正的归宿一一坟墓。

  祥林嫂之死姑置勿论,且看其性格特征。处于四条绞索下的祥林嫂,命运注定其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她是政权的奴隶、夫权的奴仆、族权的家私、神权的祭品。尤其在两度失去丈夫,被狼叼走了孩子之后,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地笼住了她,在这无形的魔阵中,她昏沉惶惑,神经兮兮,无所适从,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因为她的主观意识已经被封建神权的魔掌摄去了,灵魂被魔鬼吞噬了。因此我们可以说,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完全有别于一般作品的主人公,其任何性格都不是主动具有的,而是被动接受的,一一一个被奴役、被践踏、被愚弄、被扭曲的中国劳动妇女。倘一定要客观概括祥林嫂的性格特质,那只能是迂腐、软弱、麻木、屈从。她死守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封建教条不放,非迂腐而何?被笼罩在封建教条的神秘氛围中,迷惘而不能自拔,非懦弱而何?

  历来人们在分析认识祥林嫂时,常不约而同地认为她对生活有着热烈的追求,在其性格的发展中表现出了顽强的反抗,甚而还用上了“坚强”“倔强”之类的褒扬之词。其充足的理由就是:

  其一,祥林嫂在被卖到贺家 时曾出格地闹过,最后狠命地撞向香案,寻死觅活;

  其二,不惜代价用工钱去土地庙捐买门槛,不屈地向命运挑战;

  其三,对“我”提出了魂灵有无的疑问。

  祥林嫂以命抗婚究竟是为的什么?是对婆母的怨憎,是对过去的留恋,是对贺老六的不满,还是对自己人格尊严的捍卫?也许都是。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她要恪守“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的古老信条,她要保全自己的声誉,不愿担上“再醮”的罪名。连卫老婆子等一般众人都看出了其中底细,祥林嫂毕竟“是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下同”。也就是说鲁四老爷家中森严浓厚的道学氛围的熏陶,坚定了祥林嫂的贞节观。再嫁贺家 ,未必不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但主人公却以死相拒绝,这一举动与其说是一种反抗,不如说是一种维护。

  “捐门槛”一事的目的则更为直接和明自,就是为了赎回自己的“罪名”,保全自己在九泉之下的身首。可见,那只无形的神手仍在牵着主人公的鼻子走。这是对命运的抗争,还是对神权的屈从?“神”自然不会被感动,依然袖手旁观。现实则步步紧逼,雪上加霜,四婶的几声“你放着罢”,如晴天霹雳,彻底砸碎了祥林嫂的最后一线希望。

  木偶一般的祥林嫂在油尽灯残时刻遇见了知识分子出身的“我”,问及地狱、魂灵之事。此时的主人公清醒了吗?没有,仍是昏沉惶惑的,因为神魔已附着于她的灵魂之上,仍在主宰着她。她的询问有明确的倾向吗?没有,因为她的内心是模糊的,“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希望其有,是期盼“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母子相逢,当是对心灵创伤的最大慰藉;希望其无,是可避免地狱之下的锯身之苦。可见,即使这些死后的“希望”,也都依托在神灵身上。所以,祥林嫂的疑问并不是一种具有明确倾向的大胆质疑,只是一种麻木状态下的模糊反应,是不能称之为反抗的。

  祥林嫂这三次“出格”的举动,不仅不是反抗,倒反有力地证明了她饱受迫害而不自知,麻木,屈从,帮了神权的大忙,帮了自己的倒忙,加快了自己悲剧命运的形成,加浓了自己命运的悲剧色彩。

  从行为与意识的关系看,祥林嫂早被封建礼教生吞活剥去了灵魂,失去了自我,没有清醒的意识。其行动的产生都是自发的、本能的,其性质都是被动的,其结果都是毫无意义的。阿Q则不然,反抗的种子一直深埋在心灵之中,他忌恨富贵,反对强权,始终不愿做“良民”,一有机会他就要出人头地,幻想由奴才变成主子,由“穷朋友”变成阔老爷。因此,阿Q在革命之下的态度和行为是自觉的、有意识的,是一种明确意识支配下的主动行动,因而是有积极意义的。

  虽然,阿Q的革命行动有些可笑,但是,“对于一个生活已经难以为继的流浪雇农来说,向往革命,热烈地要求参加革命,这决不是两重性格。阿Q的这种朦胧的革命愿望,正是从被压迫阶级本性里闪耀出来的革命火花。”②尽管,“精神胜利法”仍是革命中的阿Q的主要性格特征,然而,反抗却构成了这期间阿Q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有机的,是整体性格的统一。

  至此,我们的基本看法应该明了了:阿Q性格中具有反抗精神,祥林嫂身上则没有反抗成分。

  精神胜利法支配下的阿Q,其对革命的认识和态度十分偏激,甚或错误,而这种偏激和错误恰恰是我们深入思考的出发点,决不应该是我们作结论的大前提。阿Q的精神胜利法滋长于不断反抗中的不断失败,和在不断失败中的不断反抗,这恐怕是阿Q一直得以苟延残喘的原因。否则,他便会像祥林嫂一样及时被无常打扫干净。长期的政治压迫和精神奴役导致了阿Q性格的变形。辛亥革命正为阿Q提供了一个矫正其被扭曲的性格特征、医治其受奴役的精神创伤的良好机会,阿Q也主动拥抱了革命,遗憾的是,革命本身疏远了阿Q这样有真正革命要求的革命动力,反而让本应是革命对象的反革命者投机钻进革命阵营,窃夺了革命果实,革命夭折了,等待阿Q的自然是悲剧。

  说到底,阿Q的可笑,祥林嫂的可悲都不是他们自身的责任。祥林嫂的精神变态更是多重压迫,尤其是封建礼教摧残的结果,那是一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悲惨世界!她的惨淡人生,深刻控诉了那个社会的罪恶——把人扭曲成了鬼;她的被无情吞噬,更深刻控诉了封建礼教的阴毒——杀人不见血。她是一个缩影,折射了千年以来千千万万个中国劳动妇女的悲惨遭遇。

  这一切正是两部作品给予我们的深刻启示,是主题所在。这是在我们对人物性格作客观分析后水到渠成的结论。不断失败的阿Q欲反抗而不成,逆来顺受的祥林嫂图苟安而不得,这是作家用泪谱写出的两首悲歌,两首异曲同工的悲歌。

  在分析这种悲剧的产生情况时,我们应当注意作者为人物活动规定的时空背景。阿Q与祥林嫂都生活在辛亥革命期间及稍后的中国农村,据研究,“未”者“羊”也(十二支的第八),“未庄”即“羊庄”,“羊头狗肉庄”也。在鲁迅的眼中,清末民初的中国农村,正是一种羊头狗肉村;中华民国则是一种羊头狗肉国。③而鲁镇在鲁迅的笔下,常常与未庄并提,实质上,二者名异实一,含义、本质并无差别。

  鲁迅对现实的贬斥和对阿Q、祥林嫂悲剧命运的描述,体现了他的深刻而又极具先锋意识的文明观。在他看来,中国近代以来那种似是前进、却又倒退,“羊头狗肉”式的不伦不类的现实,以及中国人民在这种现实中进退失据的尴尬可悲的困境,说到底是一种“文化偏至”的悲剧、“人”的悲剧。

  早在20多岁时,鲁迅就在《文化偏至论》等文中全面地触及到了中国现代文化重建所需要的三大结构要素,即物质文化(“兴业振兵”,“制造、商估”)、关系文化(“立宪、国会”)和观念文化(“中国之情”、“欧美之实”)之间的关系,并第一次明确而集中地提出了三者必须协调平衡发展的主张,这一至今仍具有引人深思的永恒价值的文明发展观念,在阿Q悲剧命运的描述中得到了充分的张扬。

  但这还不是思想家鲁迅文化思考的终点。近代以来,中国现代文化重建的艰难困境一再向我们昭示:这种重建必须以“人”为核心,以中国“人”的重建和完善为最高价值标准,一切离开中国“人”的文化主体性侈谈中国文化现代重构的宏论或强行实践,都不过是徒劳而已。池田大作曾说:“不论是环境中的不平衡或社会中的的不平衡,造成这种不平衡的是人自身,其根源显然是在于我们人类内在自我的不平衡。”④而又是鲁迅,率先透过笼罩在传统文化与近代文化论争之上的迷雾,以《人之历史》、《文化偏至论》等长篇文言论文,将文化重建和社会重建的焦点拉回到“人”的文化本位上来,他以深重的忧患理性和情感提出了“首立在人”的人本文化观。这至今同样具有令人深省的永恒价值的观念,在祥林嫂这一悲剧形象的身上,人们无疑感受到了它的跃动。

  面对鲁迅的小说世界,我们深深地感到自身文化、思想及艺术底蕴的不足,如果我们只满足于一般折中的分析,得出一些骑墙的结论,那么我们将无法把握人物性格的本质,更发掘不出作品主题的底蕴,好似淘出了金石,而未能用心提炼,显得可惜而且可叹。倘如此,我们岂不愧对那思想巨人的先生?

 

  后记——这是若干年之前的文字了。看到上期(第二十二期)校刊中师生都对《祝福》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故也乘兴拿出参与其中。就讨论的立场而言,我是站在学生一边的。虽然同为悲剧,祥林嫂故事里隐藏或透露的人格,显然不同于刘兰芝,不同于杜十娘,也不同于窦娥,前后相较有着“质”的区别。区别在于后几者有着清醒的生活意识,有自己的追求,有分明的爱憎,也有着明确的是非判断,当她们觉悟到周遭环境压力超过自身承受力,或者说追求与希望幻灭时,则不惜以命抗争。祥林嫂身上则鲜有此类成分。同学们的看法也许是凭直觉得出的,没有过多的“形而上”的分析。但我以为这个直觉是准确的,再顺藤摸瓜挖一挖主旨、品一品手法就更可贵了。现时有专家对那种疏远文本、有点无面的架空分析称之为“过度解读”。过度解读有时非但无益,可能有弊,因为首先那入手的方法就是错的。就有特级老师说朱自清的《背影》不是写亲情,而是写“生命”;《荷塘月色》的“心里颇不宁静”是写北方的白色恐怖与大屠杀,“惦记江南”就是向往南方轰轰烈烈的红色革命。自然吗?你同意吗?孔德莲老师在文中谈到从“死亡时间和题目可见”祥林嫂的反抗性等,笔者委实不敢苟同。这两个节点当是作品悲剧主题深刻体现的铭心刻骨之处,是作者艺术调动的匠心独运之处,是读者需在全篇视野下含泪咀嚼的椎心切肤之处,哪有丝毫的光亮闪现之处?无限制地“泛化”,甚或让“祝福”一词都变成了辞典里的逐条意思,那还要文本何用?——姑且与孔老师商榷。

 

  注:①鲁迅:《华盖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

  ②李希凡:《深深培植在被压迫农民的沃土里》。

  ③参见〔日〕松冈俊裕:《(阿Q正传〉浅释》,《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6年3期。

  ④池田大作、贝恰:《二十世纪的警钟》,第117页。

(陈世宏老师  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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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2-21 10: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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