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文（６）班 胡焕芸
这陌生城市，我寄宿其间，像鱼儿心生向往，逆流跃出水面，漂泊的路还很远。地下室畅谈理想，我是鱼儿天生没泪腺，吞下心酸从不眨眼；大排档举杯畅饮，鱼儿有共同信念，那是龙门分界线。
1
在北京辗转飘零了整整两个年头，终究还是回到了那片令我魂牵梦萦的黄土地。
沿途的风霜雨雪被彻彻底底隔绝在车窗外，渴望回归的心分分秒秒已躁动不安。当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头顶万丈光芒的刹那，我仿佛化身为一颗静待萌芽的种子，松软泥土能修补灵魂的缺口，水泥钢筋永远给不了。
我轻车熟路地摸到家门口。
周遭的一切果然还是老样子，只有墙角那株爬山虎较离家时略高了一截，稀疏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在门外彳亍了良久。苍老的户枢“吱呀”地尖叫了一声，被一个面色蜡黄的妇女推开，她脸上的惊愕转瞬即逝，变成我再熟悉不过的厌恶，甚至还多了——嘲讽。她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一番，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屋里……父亲很快赶了出来，乐不可支地接过我手里仅提的一箱行李和一袋苹果，迎我进了里屋。
早起时，父亲正弯腰坐在椅子上搓麦穗，慵懒的光晕打在他脸上，将那层层密密的汗珠照得透亮。我刚想帮忙，伸出的手却立马被父亲牢牢握住。视线扫过，死死钉在他已被冻裂了好几个口子的青紫手背上，那里麦穗的勒痕还依稀可见。
“你难得回家一趟，怎么能干这种粗活，这儿有爹呢！”父亲略显严肃地说道。
我心里揪作一团，却又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话到嘴边，只得讪讪地收回去。
离别的日子终要来临。父亲送了我一路，重重拍着我的肩膀叮嘱道：“儿子，大城市里混不容易，但那儿能教会你成长，爸相信你能行！”
我草草应着，落荒而逃，却依然没能克制住，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泪流满面。
2
这一幕似曾相识。若干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将我送上通往大学的车。
只是那时少不更事的我心境却截然不同。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兴奋地几乎在颤抖，我想：挣师今天被学生恶作剧了，谁衣服穿反啦，以及他那个在大城市发了横财的远方亲戚……
“我告诉你们，北京可是好地方，一夜暴富的新闻满大街都是……”王韬高站在桌子上，激动地手舞足蹈。而我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的心在他的吐沫横飞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我跟着王韬骑自行车飞驰过无垠的花田，蹲在校门口对过路的女同学吹口哨，被介绍给他所有的狐朋狗友……然而，在校的日子也在老师的责难中越发难过起来。
在一个我鲜少回家的傍晚，那个恶毒的女人把成绩单拍在我脑门上，父亲也是面色铁青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你这小蹄子，还敢抽烟，酗酒，你是不是还准备杀人放火啊？你知不知道老师找我时多让人丢脸！”她气极了，涨红的脸像熟透的柿子。
我为她这副模样感到好笑，却又自知有错，碍于父亲不敢声张，可她并不打算放过我。
“你堕落至此，怎么对得起你早逝的母亲！”
我瞪大眼，压抑已久的怒火瞬间点燃，朝她大吼：“你凭什么提我妈！”
夺门而去的瞬间，徒留他俩在院里诧异地面面相觑。
王韬第一个发现我的苦闷，听我道明原委，他豪气地一拍胸脯：“怂什么？混出个样来挫挫她的锐气，走，哥带你上北京去！”
3
凭栏俯瞰，整个城市的旖旎春光尽收眼底：纵横交错的交通构成了北京的骨架，车水马龙的街道，古色古香的建筑，彻夜不眠的灯火……超越了我在此之前的所有想象。
霓虹灯亦真亦幻，酒吧外啤酒广告牌扑兀闪烁。大排档里我们举杯畅饮，不醉不归；大街小巷，我们恣意放纵，心潮澎湃。我想我从未这般年轻过，疯狂过。工作很快就有了着落，一切似乎都那么轻松自然，顺理成章。
上班必经之路上新开的那家店，临窗透明的水箱里，五彩斑斓的鱼儿自由灵动地穿梭在水草间，这惊艳的一幕总能让行色匆匆的我为之驻足。
时光飞逝，我的心惴惴不安起来——领导交予的工作愈发少了。我迷茫地在街头晃荡，在风中流连。路边流浪音乐家低沉的嗓音让我着了迷，静静听着，过了好几个钟头竟不自知。
梦中惊醒，隔壁的热闹穿过围墙传来，破碎摇曳的月色将我的内心照出一片苍白。刻骨的思念已越过地平线到达远方。我突然想回家看看了。
可原本兴致勃勃地回到望眼欲穿的故乡，只空载回一身狼狈，而噩耗才刚刚开始。
在我回到北京的一个月之后，我失业了。
4
北漂的第三年，我的心情就像城市常年笼罩着雾霾的上空，透不进一丝光彩。找工作更是一直碰壁，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要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王韬也就此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
我仍会不由自主地杵在那个水箱前：餐厅的生意日益冷清，水里仅剩的一只鱼儿恹恹地吐着气泡，也不大爱动弹了。遽然觉着它与我像极了！墨绿色的水还在腐坏，水草缠住了它的脖子，它快要窒息了。它还在喘着粗气，垂死挣扎……
我想过向家里求助，可当电话接通，那头响起碟子摔碎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哭骂时，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在又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腹中空抗议了三日的我走进一家饭馆，我听见自己用乞求的语气问老板，需不需要洗碗工。
为了那可笑的所谓千金不换的梦想，我愣是又坚持了三年，在这段仿佛永不见尽头的漫漫时光中，曾经绘制的梦想蓝图或早已撕碎，或半路夭折。为了这场信念的驻守，与最要好的伙伴因为一点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独自唏嘘。
可拿到工资的那一刻，仍是感到顿时泄气。在令人绝望的北京，没户口，没房子，没医保，是这座城市的二等公民。我在最困难时甚至住进老人咽过气的地下室，只因为租金低得吓人。
5
十年荣光，十年沧桑。我以成功人士的姿态强势回归。
循着羊肠小道前行，脚下遍地火红的爆竹皮是新的，家家户户门前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是新的，就连远方飘来若有若无的炊烟香味儿也是新得诱人。门缝里忽地冒出几个圆圆的小脑袋，红太阳般的脸颊裹在厚厚的大衣里，手执着“啪啪”作响的烟花，欢声笑语着跑远了……
眼前的小洋楼令我神情恍惚。依旧是那个女人开的门，她细细打量着我，笑意盈盈地同我寒暄。
王韬的来访让我深感意外，失联期间他的遭遇一言难尽。我们站在楼顶远眺：弟弟一身非主流打扮，骑着“死飞”从门前高高的爬山虎下呼啸而过，朝这边吆喝着，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当初年少轻狂的我们。
年夜饭开宴，旁边的弟弟痞里痞气地用胳膊撞我一下道：“哥，听说你在北京发了财，改天也带我去见识见识呗？省得妈天天指着你寄回来的大包小包骂我。”
我轻轻挑眉，端酒敬向那个女人——我的继母。她受宠若惊地从座位上“噌”地站起来，差点碰掉了筷子……父亲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红晕，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儿子亲口说；“阿姨，感谢您与我父亲相濡以沫多年，减缓我未尽孝道的愧疚，曾自以为的锋芒相对，至今看来可笑至极。请让那时年轻的你和幼小的我和解吧！”
踏雪夜行，雪花落肩头却是温暖的。王韬小心翼翼地问我：“当年我怂恿你舍弃青春，辗转漂泊他乡，你怨我么？”
我轻松的笑声在无边雪地里久久回荡：“都不重要了，曾摸爬滚打过的时光，也是青春！有一天你会幡然醒悟，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已成为悠悠岁月里的弥足珍贵。如果它还不够美好，就没有多年以后我们发了疯的缅怀，就没有沧海桑田后更多人飞蛾扑火般的奔赴。它是最特别的图腾，提醒着你年轻过，爱过，痛过，更活过”
恍惚间，听见一只鱼儿摆动着尾巴一溜烟向着远方游去了……
